《幻缘》第四篇·白玉楼(另名《赎》)
赎
Symphony 1 驭使死灵的少女
名为佐藤幽子,后来叫做西行寺幽幽子的少女初次见到八云紫时,刚刚参加完母亲的葬礼,一个人的葬礼。这时候,她十七岁。
“十七”,很动听的一个数字,母亲说,和幽子的名字一样好听。幽子,幽子,小时候母亲教幽子念书,念到“十七”的时候,总要再念几遍幽子的名字。幽子,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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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幽子十七岁,母亲却过世了,幽子跪在沙土间,往墙角的土堆前摆上小石子时,便不由得感到些许遗憾:如果母亲能看到十七岁的自己就好了。十七岁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母亲想了想,说:一定和樱花一样,华美而幽雅。母亲一边说,一边怜爱地抚着幽子的一头粉发。年幼的幽子似懂非懂,于是应了一声,算是认同了这个回答。
然而幽子没想到,她的十七岁,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始。
妖怪。在见到八云紫如朝阳一般灿烂闪耀的金发的那一刻,幽子便作出了判断。她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揪住自己的短发,而后意识到什么似的,又把手放下了。
少女倒也不惊讶。她与非人打交道的次数比和人打交道的次数还多。佐藤幽子,自打出生以来便具有和死灵对话的能力,甚至能操纵它们。人死后,灵魂如果不过三途川入六道轮回,便只能徘徊在人世间,统称为死灵。例如地缚灵就是灵魂的执念太强以至被束缚在一个地区内的死灵。佐藤家也有地缚灵,幽子以前也会和它们说话。因而当八云紫凭空出现在少女面前时,少女并没有像其他大小姐一样惊叫,只是戒备地打量了八云紫几眼。
金发女子也不急于建立交流,而是慢慢悠悠地在充满灰尘味道的狭小房间里踱了一圈,尔后大摇大摆地叹了口气:“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居然连一杯热茶也没有吗。”
“无事而访,非奸即盗。我不招待这种人。”少女冷冷地说,想要赶走对面的金发女。
八云紫凝神觑了少女一眼,忽然笑道:“也罢,今日就破例请你到我家坐坐。”说着,八云紫划了一下折扇,在少女脚下张开一道隙间。少女没反应过来,登时失重掉了下去。
一股热风扑面而来。幽子吸了吸鼻子,觉得全身上下都暖和起来了。这温暖无疑是致命的甜酒,能使清醒的人堕入沉沦的深渊。幽子想到这些,便睁大眼睛,留神观察四周。
这妖怪不知弄了什么戏法,把幽子扔到了一间房内。天花板四角各挂着一盏油灯,亮黄色的火焰在灯芯上跳动着,把整个房间都染成橘黄色了。一套精致的陶瓷茶具摆在杉木做的几上,下面嵌着棕黄色的被炉。幽子还想继续看下去,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了:“大小姐,您……”
“妖忌!”立刻认出声音主人的少女吃惊地叫道。
“啊啦,两位客人,欢迎来到八云之家。”就在此时,八云紫从隙间内踱出来,“唰”地打开折扇,半遮住自己的面孔,只露出饶有趣味盯着两人的紫色眼眸。
“我是来阻止你的。”妖忌皱着眉头纠正。
八云紫并不答话,而是将折扇指向茶壶:“冷与热的境界。”
茶壶立即咕嘟咕嘟叫了几声。八云紫收起折扇,跪坐在蒲团上,膝盖伸进被炉内烤火:“蓝,给客人倒茶。”
随着八云紫话音落下,屋门拉开了一道缝,幽子定睛一看,之间一只狐狸钻了进来。
就是狐狸,不会错的。被称为“蓝”的女子身后甩着的四条毛茸茸的狐尾并不是装饰,而是妖力强大的象征。看来眼前这位非妖怪莫属了。不过搞这么大阵仗,到底想干什么呢?少女暗自寻思。然而怎么也没想明白。幽子索性放弃了思考。既然已经落在妖怪手里,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见机行事了。
“这位名叫蓝,是我的式神。”蓝色道袍的狐妖给三人沏茶时,八云紫向幽子介绍道,像是给初次来家做客的未婚妻介绍家人一样。
“而我,正式介绍下,名为八云紫,是妖怪中的贤者。”
八云紫,妖怪贤者,任何一个放到非常识内都如雷贯耳的名号,对足不出户的大小姐而言却是第一次听闻。她固然能够和死灵交谈,但没有一个提及过八云紫的名讳。
然而仅凭妖怪贤者这一称号,幽子就差不多能推测出八云紫的地位和实力了。这么厉害的妖怪,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少女愈发不解。蓝招呼二人坐下,幽子便学着八云紫的样子跪坐在被炉边。至于妖忌并没有坐在被炉旁,而是挪到了稍远的位置,像是二人对谈的监听者。三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因此谁也没开口。
八云紫拈起茶杯,抿了一口,眯着眼露出享受的神色。见八云紫始终气定神闲,幽子不得不打破沉寂:“敢问妖怪贤者远道请我二人来,所为究竟何事。”
瓷杯与桌几相碰,声响清晰可闻。八云紫“唰”地打开折扇,似笑非笑:“自然是为了取你性命。”
幽子端起茶,试着抿了一口,有种说不出口的清香直沁心脾。这等上好的茶她是第一次喝到。少女放下茶杯,用她惯有的冷淡语调说:“要杀便杀,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八云紫仍紧紧盯着幽子,那严肃庄重的眼神不由得使幽子开始思考起八云紫话语的真实性。正当她被盯得有些不耐烦时,八云紫忽然呵呵笑了:“这是自然。要是我杀了你,你身边那位号称能斩断六道的天下第一剑术师必不会善罢甘休的。对吧,魂魄家的小子?”
“我现在名叫魂魄妖忌。”银发的庭师淡淡答道,言下之意自然是好汉不提当年勇。然而嘴角终于扬起来,原本的肃杀之气减淡了些。
幽子反倒有些惊讶。她只知道魂魄家族一直都是佐藤家的家臣,却不知道原来妖忌还有这段故事。而且观二人情态,仿佛彼此早已相熟,幽子不禁思忖要如何应对这棘手的局面。
八云紫微微抿嘴,将折扇塞回袖中,端起茶杯。“吾既无有项庄意,何不展颜共举杯。”她随口吟出一首和歌,双眸仍盯着幽子。
“我没有和妖怪打交道的兴趣。”幽子并未以和歌相答,只是冷冷应道,同时暗忖这八云紫莫不也是狐狸变得,诡诈难测。
八云紫闻言瞥了一眼端坐一侧的妖忌,缓缓放下茶杯,随即从袖中取出折扇,“啪”地打开,使得原本就深邃的紫色眼瞳更加高深莫测。“罚酒不吃,敬酒也不吃,你还蛮有意思的。”
幽子实在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固然聪明,奈何阅历尚浅,跟八云紫这种老油条比,她还是嫩了点。“打开天窗说亮话。”少女皱眉道。
“那我就单刀直入了。”八云紫右手一捻,折扇便“啪”地合上,连带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隙间张开。与此同时,幽子面前的空间裂开一道狭缝,赫然又是一条隙间。八云紫一手托腮,一手捏住折扇,伸进不见底的隙间中。等幽子反应过来时,折扇已穿过隙间,直抵幽子的额头。
“请你,自己去死吧。”
八云紫面无表情地说。
咕咚。幽子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她终于感受到了妖怪贤者的可怖。她大意了,面前的妖怪太像人类,以至于她忽略了“妖怪贤者”这一称号。这位老谋深算的金发女子既是贤者,更是妖怪,而幽子只注意到了“贤者”的一面,而不自觉地忽略了其“妖怪”的特性。因此当八云紫向幽子展现出妖怪的一面时,幽子便被震慑住了——面前空间的狭缝之中,有不计其数的血红色眼瞳隐匿在暗紫色的隙间中,不约而同地盯着幽子,像是千万个位面的凝视,又像是无尽深渊的瞭望。而在这其中,还有一只手从虚空中伸出来,用坚硬的扇骨抵住自己的额头。这一景象唤起了幽子人类本能深处对恐惧的记忆。她曾与非人打过交道,然而那些“非人”,大多都是死灵,远不及此妖怪贤者威压的万分之一。
“我反对。”声音清晰地传到幽子脑海中,原来是妖忌的声音。看来这已经越过了妖忌默许的底线。
八云紫收回折扇,隙间也缓缓合拢。她再度“唰”地打开折扇,半遮住深不可测的面容,只留下一双深紫色的眼眸仍然紧紧盯着幽子,仿佛在等待答复。从八云紫张开隙间到打开折扇,前后不过数秒,但幽子却恍然觉得已经走过了一个轮回。
而当幽子的思绪回到现实时,惊魂甫定的她却有些绝望地发现她根本摸不透这位妖怪贤者的真正想法。以往建立的一切经验,统统被推翻掉,幽子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残存的智慧。
对,用智慧,这是我唯一能依靠的武器了。
“大小姐。”妖忌的声音再次传来,似是在催促幽子拒绝。
八云紫又瞥了一眼魂魄妖忌:“这是她自己的事。”
她自己的事。说得轻巧,但在当事人听来压力不是一般得大。生与死,只需一念。若于生死中择其一,自然,人多半是选择生的。然而这一次,生与死的选项就像面前敞开的两道隙间,要想猜测隙间通向哪里,那必然徒劳无功。是生?是死?生又如何?死,又如何?有那么一刹那,幽子甚至想着不如把这一切交给妖怪贤者选择算了。但她不能,她还有想要做的事情。
幽子端起杯,“咕咚”灌了一口茶,随即又饮了一口。
而八云紫也就一直盯着她。幽子感觉像是被猎人盯上了。
“既然妖怪贤者想让我自尽。” 大概过了一刻钟,抑或更久,幽子放下茶杯,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轻微的啪声,“那也要给出对等的条件才行。”
八云紫眼神一凝,幽子感到压迫感又提升了一个等级:“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没有资格。幽子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如果八云紫真想杀她,幽子估计十个妖忌在场都拦不住。然而没办法了,这一步棋实在险之又险,赌错便满盘皆输。
“那么,”幽子不急不缓地说,“只好请妖怪贤者亲自取我性命了。”
有趣的孩子。八云紫哈哈大笑,折扇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哎呀哎呀,不错的回答,那我认输好了。”一瞬间,八云紫的气场完全消失了。“就让我听听你的条件吧。”
要什么条件呢?幽子一下子犯愁了。本来这一着只是她急中生智的缓兵之计,却不想真管用了,这可把幽子给难住了。少女觉得,她这时仿佛把灵魂出卖给了恶魔,一旦完成愿望就要任之驱遣。
八云紫收起折扇,一并收起的还有玩世不恭的笑容。扇尖有意无意地轻点桌面,就如滴漏一般,在桌面漾出时间的涟漪。
滴漏滴了十余下,少女方缓缓开口:“我想见我父亲。”
意料之中的答案。八云紫再次“啪”地打开折扇,半边脸掩藏在折扇后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也是非常棘手的答案,谈判进行到现在,八云紫第一次犹豫了,不是犹豫要怎么回答,而是犹豫要不要回答。
幽子抓起茶杯,方发现茶水早已被她喝尽,便放下杯。
八云紫也抿了一口茶。原先滚烫的热茶早已冷透,她便叫蓝来:“添茶。”
蓝离开后,八云紫方才开口:“据我所知,汝之先父佐藤义清早已离世。”
幽子并不意外,只是回忆什么似的苦笑道:“连妖怪贤者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吗。”
“也罢,本来就打算葬完母亲后出门找他的遗骨或是坟墓的。”幽子说到一半,话锋一转,“我只此一愿了,还望妖怪贤者成全。”
八云紫一直躲在折扇后观察她的神情:“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
“……真是执拗的孩子。”
折扇后的红唇微微翕动了,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没说。不过幽子听到了。
她说:“汝父之灵,徘徊弘川。”
Symphony 2 亡我乡-徘徊的灵魂
佐藤义清,八云紫是认识的。这个名字可能有点陌生,但若提及他的法号,那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西行。崇拜他的人,在提到这个法号时,还会特意在后面加上两个字,变成“西行歌圣”,或者干脆省去前两个字,就叫:歌圣。
西行歌圣以和歌闻名于世,又以和歌与八云紫相交,最后,更是以和歌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世人传说,西行歌圣高唱“物化阳春如释尊,望月在天花下陨”,在弘川的樱花树下自尽而亡。人们仰慕西行的诗歌,纷纷来到弘川,来到歌圣死后所葬樱花树下瞻仰,最终竟都在树下自杀身亡。人们说,这株树成精了,便称其为“西行妖”。即便如此,慕西行歌圣之名而前来的人扔不绝如缕。——直到政府将其划为“禁地”。
西行很有名,西行妖也很有名,因此幽子不费多少力气便打听到了关于西行歌圣,以及西行妖的故事,当然,是派妖忌去打听的。此时,幽子和妖忌已经离开佐藤家一天了。
佐藤家对二人的突然出走不闻不问在幽子的意料之内,不过她却颇为吃惊妖忌的态度。妖忌虽然不满八云紫劝诱幽子自尽,但是十分尊重幽子的选择,甚至主动要求做幽子路上的随从。这或许是妖忌意外死板的一面呢。为了应对可能的危险,妖忌总算带上了他口中的两柄“绝世宝剑”。倒确实是好剑。一柄名为楼观剑,据妖忌说一挥能杀伤十只幽灵;另一柄较短的,叫白楼剑,是魂魄家传的宝刀,似乎对灵体有特攻效果。这不禁使幽子想起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句古话了。魂魄家乃是半人半灵的家系,另外一半是幽灵,因而族人通常拥有比人类更为悠久的寿命。半幽灵的家族居然有两把特攻幽灵的剑,实在耐人寻味。
幽子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听着妖忌报告。原来自西行歌圣自杀后,西行妖愈来愈茁壮,所诱死的对象也从人变成了几乎所有生物,方圆百里,鸟兽灭迹,寸草不生。京都多次派遣阴阳师封印无果后,只得将周边区域封锁起来,阻止无知冒失之人闯入。
妖忌讲到这里,幽子便示意他不用再讲下去了。“那边的冒失鬼,还想偷听多久?”
此话一出,连妖忌都有些讶异。凭他的眼力,就算有幽灵在客房里他也能看见,是谁潜伏于此,竟未被他发现?
“咦,你能看见我?”对面比妖忌还要惊讶。妖忌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少年从墙后飘进房间。不错,是飘,妖忌一眼就能看出此人的身份——死灵。他便掣出楼观剑:“来者何人?”
“等下。”少年觑见楼观剑的寒光,眼中闪过惧色,“我只是被那位小姐的气味吸引过来的,绝对没有什么恶意。”
死灵也会有嗅觉吗?幽子不禁心想。她见妖忌仍握着剑,便示意他收刀。死灵见此松了口气,连忙说道:“对了,刚才听到你们在说西行妖,我倒是可以提供一点情报。”
少年的话勾起了幽子的兴趣,赶人的话到了嘴边也被她咽了回去。
“我自有收集情报的办法,不劳您费心了。”变成了这句话。
少年忙摇头:“不成,这件事只有我们灵知道,你要问别人,还不一定告诉你呢。那位之前不是说西行妖方圆百里无生灵吗?与之相对的,死灵倒有不少。我一个朋友喜欢周游,两个月前路过西行妖,回来跟我说那地方全是死灵,密密麻麻的,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是飘。他远远冲他们打招呼,没人理,正打算过去细看,就感觉有什么引他往那树飘。他说这里有鬼,匆忙逃出去了。”
很有意思的情报。幽子想。连死灵都能被引诱过去,这么说来,西行妖诱死的能力甚至可以延伸到死灵的领域了。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幽子便不好意思赶他走了,但也没说什么挽留的话。妖忌似乎没有什么要报告的内容了,三个人于是皆陷入沉默。幽子便起身,给三个人各倒了一杯茶。
少年没有喝茶,而是朝两人开口说:“喂喂,不聊几句吗?我已经一百多年没遇到过能和我说话的人类了。”
幽子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死灵。“没兴趣。”她一边冷淡回应,一边低下头,顺势拉低斗篷的帽檐。
聊天?那真是个久远的词语。如果说聊天指的是非礼节性的长时间对话,那幽子确信自己上一次聊天还是和八云紫谈判。但那显然不能成为聊天。幽子认为,聊天的成立至少需要敞开心扉。那么自己上一次敞开心扉又是什么时候?已经很模糊了,那还真有够久远的。如果沿着回忆一直走下去,一直追溯到幽子尚未褪下脸上的表情的时候,或许才能寻到关于聊天的记忆。
那个时代,已经模糊到连幽子都记不清楚了,或许是因为自己当时眼前本就一片模糊吧。眼泪浸没了她的眼眶,像是把她沉进海底,使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锥心刺骨的疼痛,对于一个幼小的孩童来说,实在难以承受。
第一个发现躲在树洞里的幽子的,不是母亲,而是妖忌。当妖忌寻到幽子,钻进树洞时,他看到的是黑暗中满头是血的女孩,一边拼命在头皮上抓着,一边瞪着眼睛,也不管眼眶里淌进的血水,对他喊:“走开!”
妖忌终于没忍住,冲过去一把把幽子紧紧抱住。不管幽子如何踢蹬,甚至掐他的胳膊,他只是抱着幽子,不让她再够到头。
女孩哭闹了一阵之后,渐渐安静了。但妖忌知道,那头上的伤口,已经在女孩的心上结了疤,绝不会愈合如初了。妖忌很想说几句话,来安慰怀中的女孩,但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如何开口。
最终是女孩打破了沉默。“妖忌,”幽子的声音有些哑,还带着哭腔,“我现在,还有,头发吗?”
妖忌不知道怎么接话。如果换做以前,他大概会回答说“没有”,然而现在他说不出来。他几次张开嘴,又合上了。
“会好的,还会再长出来的。会好的。”他最后说。
“你骗人,我不要它长出来。”女孩瞪起布着血丝的眼,“我不要,我不要它再长出来,这样就,没人说我是妖怪了……”她又呜呜地哭起来,声音很低,像小狗的悲鸣。
“在下没骗人,幽子不是妖怪。”妖忌笃定地说,“若谁再说幽子是妖怪,在下就提起宝剑把他斩了,如何。”
“还说你不是骗人。”幽子咧了个难看的笑容,“你哪有什么宝剑。”
“当然有,在下有两把家传的绝世宝剑,只消轻轻一下,就能杀人于无形。”
“你说有,那就有吧。”幽子说。她偎依在妖忌怀里,感到这黑暗狭小的树洞是如此温暖。女孩贪恋着温暖,因此不再说话。头皮仍然钻心地痛,但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幽子抬起满脸血污的头,望着魂魄妖忌。
魂魄妖忌也凝望着她。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上他的心头,是这位名震天下的剑术师明白他再也不愿看到面前女孩悲伤流泪了。于是他说:
“在下魂魄妖忌以己身之存在起誓,必将毕生守护大小姐,直到永远。”
幽子回过神来,少年仍穷追不舍:“喂,我可是一百多年没和活人说过话了哦?讲讲你的故事也好,或者听我的故事?”
幽子不想和他说话。
因此她打断了少年的自言自语:“我可不是人类。”少女一把掀下斗篷,露出一头乱蓬蓬的粉发。
少年却惊奇地望着她:“当然不是一般的人类,那种人连看都看不见我,怎么对话呢?”
幽子怔住了。
她这才发现,少年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身份,他所求的,只是一个能与之对话的生灵,至于对话的对象是什么人:有那么重要么?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故事。”幽子只好说,“离家出走的落魄大小姐,怎样?”
少年托腮沉思片刻,然后笑起来:“很不错的故事,等我以后写回忆录的时候,我就可以写,一百年后,一位离家出走的大小姐,住进了我吊死过的客房。”看见幽子微微吃惊的眼神,他便补充了一句:“哎呀,忘记告诉你了,我其实是个落魄的吊死鬼。当然,是个后悔吊死的吊死鬼。”
幽子倒掉早已凉透的茶,又给三人倒了一盏。
“吊完之后我就后悔了。” 少年继续说,“真是的,我还年轻,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还未可知呢。但人的生命也不能再来了。我很不甘心,想再依凭回吊在梁上的尸体,然而做不到了。哎呀,只好徘徊在这里,无聊得要命,这时候便遇到你了。”
“现在还后悔吗。”幽子问道。
“现在?现在早就不计较那些事啦,一百年要是一直在后悔,那得错过多少东西。”少年笑着,“当然有的时候也会想,哎当时我要是不上吊就怎么怎么样。不过也就那样了。人总是在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生命的可贵,所以我看见活着的人,总想对他们说一句,要好好活着啊。”
Symphony 3 人类与妖怪的境界
后来这事还是被母亲知道了。当然是藏不住的,头皮上的斑斑血痂不可能立即痊愈。幽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门边,垂下眼睑不敢看母亲。她想,母亲一定要用树枝子打她了。
她低着头,等了好久,却没感觉到树枝落在她身上。相反,她被一双粗糙有力的臂膊抱住了。有什么液体滴在头皮上,使幽子感到疼痛。“我苦命的孩儿啊……”母亲最终说,于是她也哭了。母女俩就这么抱在一起,莫名其妙地哭成一团。
我是妖怪吗?她后来问母亲。
母亲想了很久,说:“小幽,你想当人类还是妖怪?”
要当人类。幽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母亲笑了,笑得很温柔。
“那小幽就作为人类,好好儿活下去吧……”
后来疤痕终于还是脱落了,那头被视为妖异的粉发也渐渐长了回来。幽子仍然讨厌看见它,因此即便有母亲的劝告,她还是拔下了垂到额前的几绺头发。眼不见,心不烦。
也不再有人当面说幽子是妖怪了,然而态度比以前更冷淡了。幽子也不去理他们。一晃十年就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幽子醒来时,发现少年正跪坐在屋里。
“我考虑了一晚上。”少年说道,“你也许是我遇到的唯一能对话的人了,我想跟你走。”
跟自己走?幽子吃了一惊。她想不通为什么少年如此执着于和活人对话,便说:“恕我拒绝。”
“欸?为什么啊?路上有个人作伴不挺好的吗?”
真是奇怪的思路。幽子想着,便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我有妖忌就足够了,不需要其他的人。”
少年瘪瘪嘴,一副失望的神色。游戏心头忽然涌上些许内疚。这份情绪对幽子而言十分新鲜,令少女本能地退避了:为什么?拒绝这个请求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心中隐隐会有些内疚?
她不愿再想这个问题,于是撇过头去:“妖忌,在吗?”
八云紫和西行歌圣聊天时,偶然提到,要让西行成为妖怪。“人类的寿命终究太短促了。”
“请恕我拒绝。”西行歌圣回答。此时他已满头华发,然而身体还很硬朗,大约是长时间云游四方的结果。他就坐在山上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拐杖就倚在旁边,八云紫则悬空坐在隙间上,靠在他旁边。
“为什么?人类的生老病死对你究竟有何吸引力?”
“俗世本是暂住地,唯有西方在我心。”
“别用和歌打谜,我认真问你呢。你对世间真的就没有留恋了吗?吉野山的樱花,你不想再看看吗?你的女儿,你就忍心不去见她吗?”
话未说完,八云紫便意识到了失言。但西行却毫不在意似的,捻着胡须笑了。
“原来是女儿,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不过西行却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问八云紫:“可是八云小姐,我问你,你活这么久,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建造一个妖怪的理想国。”八云紫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此庞大的工程,几百年都不一定能完成。如果我是人类,我绝对做不到。”
西行法师点头,微笑不语。他拾起拐杖,指向山下。
“可是我们人类,却建造了一个比你们的理想国,更为庞大的国度。”
八云紫没有说话。
“你可以说我世俗。”西行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但我觉得,前人未竟的事业,总会有后人去完成的。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人事,知天命。”
“如果后人没有完成呢?”八云紫问。
“那只能说明这件事是永远无法完成的。既然如此,就算拥有悠长的寿命,又怎么能完成呢?”
八云紫便不说话,只管坐在隙间上,眼神垂向夜空下的丘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隔了一会儿,西行忽然长叹一声。
“我的女儿——今年十六岁了吧。她的路,还长着呢。”
“所以,我死之后,能不能,拜托你照顾她呢。”
Symphony 4 死蝶
八云紫绝对是个恶趣味的妖怪!
如果幽子写日记的话,她一定会在日记里这么写。
那位妖怪贤者至今的所有行为都是一个谜团,她却很喜欢让人猜谜似的,故意不让幽子看明白她的目的。幽子明明拜托有隙间能力的她带自己去见父亲,八云紫却说什么“汝父之灵,徘徊弘川”,意思便是要自己去了。自己去就自己去吧,八云紫却说每天的饮食会由她供给。这就叫人摸不着头脑了。难不成这老太婆仅仅想让自己多走一段路?幽子想不明白,因此任性地将责任全推给了恶趣味的妖怪贤者。
要是真的只是因为恶趣味才做这些事情就好了。幽子曾自暴自弃一般想,随即便否定了。然而正是因为明白妖怪贤者一定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幽子才心中焦躁。愈是焦躁,她就愈是迫切地想要弄清楚八云紫的真正意图。可惜少女虽然聪明,奈何在经验方面无法与饱经世事的八云紫相比拟,只好被妖怪贤者耍得团团转。
幽子一边想着,一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头发上扑腾,该不会有鸟儿把这里当成巢了罢?幽子正心中烦躁,于是用力拨了一下头发,把头上的不明物体拨到地上。
原来是一只蓝色的蝴蝶,静静地躺在雪地里。
幽子看到它时,心中不由自主地生起些许负罪感,原先的烦躁也刹那间烟消云散了。她不禁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被她失手杀死的蝴蝶。
走在前面的妖忌没听见幽子跟上,于是回过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正在此时,一直蓝蝴蝶从雪地里飞进妖忌的视野。
幽子看到蝴蝶所幸未死,不禁松了一口气。可是下一刻,她便看到妖忌收刀入鞘,而后说道:“大小姐,再有两个时辰就天黑了。入夜之前得赶到前面的小镇休憩。”至于那只蝴蝶呢?不必说,早已毙命于妖忌无双的剑术之下了。
少女嗯了一声,闷闷不乐地跟着妖忌继续往前走。她越想越不解,便开口向妖忌问道:“妖忌,刚才那只蝴蝶……为什么要杀它?”
妖忌的回答则相当简略:“它是不祥的东西。”
幽子更加不解,追问道:“不祥的东西?”
“在下也不懂。”妖忌实话实说,“在下不曾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蝴蝶,但直觉认为这蝴蝶有不祥的气息。”
幽子便默然不语。她知道,以精湛剑技纵横天下的魂魄妖忌,对自己的直觉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
天黑之前,二人抵达了附近的小镇,却遭到了比以往更为严苛的盘诘。还好佐藤这一姓氏似乎有不小的名声,守卫没怎么刁难幽子便放行了,末了还殷勤地告诫一句:“大人在城里一定要小心那些游民,最近城里一直在闹饥荒,他们逼急了,连人都能吃呢。”
幽子闻言,不禁心有戚戚焉。这一路上走来,她和妖忌有八云紫供给,自然衣食无忧,然而其他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幽子曾尝过饿的滋味,因此更明白那些饥民的痛苦。一些佐藤家的下仆欺负幽子,趁妖忌不在的时候故意不给她们母女俩送饭。每当这时,二人便只好取屋旁树上结的酸果子充饥。没有果子的时候,只好拔草根,甚至喝西北风。反正妖忌不会离开太久,饿一两顿无所谓了。母亲是个逆来顺受的坚强女性,从未为这些事抱怨过,也不让幽子跟妖忌说。只有一次,幽子听到母亲的感叹:“要是你父亲在就好了……”
幽子没见过父亲,据说父亲在她还在娘胎的时候就撒手出家了,云游四方,行踪不定,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再也没有回过佐藤家。幽子仍然不理解父亲为何忽然出家,又为何忽然一去不返。或许这秘密已经随父亲和母亲的入土而带到黄泉国了吧。幽子想着这些,不禁怅然若失,而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进城了。
城里静静的,像屋檐上的积雪一样安静。街上也不见有什么人,只有路边被扫到光秃秃的树旁的灰溜溜的积雪使人微微感到了烟火的气息。薄暮冥冥,惨白的夕阳映在惨白的雪上,更生寒意。在此等惨淡无光的世界里,唯一色彩斑斓的大概就是一只翩翩飞过空中的蓝蝴蝶了吧。是蓝蝴蝶,和原先那只一模一样,幽子不会看错的。
然而蝴蝶眨眼间就消失了,仿佛不曾存在一样,但幽子很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它飞到哪儿去了呢?
“下贱的东西,不知道有什么要先供给老子吗?”不远的叫骂声传来,打断了幽子的思绪。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城镇里清晰可闻。是谁有力气大喊大叫呢?幽子十分纳闷。
“还藏哪?不赶紧给老子交出来,有你好看的!”原来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粗暴地踢着一个小女孩。
仔细一看,少年和小女孩均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不同点仅是少年的状况稍好一些罢了。
幽子掏了掏行囊,掏出几块出发时准备的干粮。“大小姐。”妖忌轻声呼唤幽子。幽子明白妖忌不希望自己卷进去,只好放了回去。
小女孩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只是死命地护着背在身后的手中所攥着的什么东西。那少年便粗暴地抓住小女孩的胳膊,从紧攥的拳头中抠出一小块黑乎乎的饭团,塞到嘴里扬长而去。临走还不忘骂骂咧咧地踹了小女孩一脚:“给老子听好了,再有好东西不交出来,老子扒了你的皮开荤!”小女孩散了架一般,骨碌碌地滚到路边的水沟里。
幽子再也忍不住了,提着行囊就冲了过去。她扶起水沟里的小女孩,一面用衣袖擦干净小女孩头上的泥水和血水,一面从行囊掏出干粮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干粮,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谢谢大哥哥。”小女孩乖巧地说。
原来她把穿着斗篷的自己认成男人了,幽子不禁哑然失笑。正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一只蓝蝴蝶正停在小女孩背后的土墙上。
幽子骤然想起妖忌的话,心头不由得涌起不详的预感。她担心那名少年还会折回来,看见这情景,不知又怎样打那小女孩呢。她四处望望,不见有人注意到这边,便拉着小女孩的手,说:“跟我来。”
幽子要了一间客房,估摸着八云紫还要一会儿才来,便烧热了水,叫小女孩先去洗澡。——她还不能习惯和别人坦诚相见。
一只蓝蝴蝶静静地停在窗棂上。
幽子一边听着水声一边出神。她最终还是把小女孩带来了,但她情不自禁就想这么做。小女孩和她,多像啊。幽子不能不承认这或许是她的一个软肋。幽子啊幽子,你还是这么软弱,还是这么忍不住去顺从你那无谓的善良。该说是生而为人的不幸吗。对的,我要作为人类活下去,以人类的身份,好好儿活下去。
她不禁想起了曾说要追随她的死灵少年,以及“要好好活着”的那一番话。因为那件事,她至今仍心存歉疚。然而如果再来一次,幽子觉得,她仍然会选择拒绝。她的心很小很小,只能容纳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故去,所以现在变成一个了。——收留小女孩的举动,有一部分是出于对那位死灵的愧疚吧。幽子问过小女孩,得知她自幼就流浪街头,便萌生了收养她的想法。毕竟幽子实在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相似的人受苦。不过留在自己身边决非长久之计,她打算拜托八云紫,给小女孩找一个合适的归宿。她有自信能说服八云紫……
幽子猛然惊醒。水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窗棂上的蓝蝴蝶也消失不见。
不详的预感。
她爬起来冲向浴池。小女孩半个身子泡在池里,面带微笑,已经没了呼吸。
小女孩变成了灵。
“妖怪贤者当然要具备过人的力量和渊博的学识,但如果仅有这些,是不足以被称为贤者的。”一次闲谈时,八云紫摇着折扇,向她的式神说道。
她的式神低头想了想,恭敬地行了一礼:“蓝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八云紫摇扇笑道,“你要是明白了,我也就能退位享清福了。——不过嘛,你可以猜一猜,妖怪贤者都有什么工作。”
八云家的策士想了想:“统一妖怪一族?”
“离题万里。”
“收拾不听话的妖怪?”
“背道而驰。”
蓝摇了摇尾巴,沉思了一阵:“讨灭强大的阴阳师?”
“南辕北辙。”
蓝便低头不说话了。
八云紫循循善诱:“你好好想想,我平常都教了你些什么。”
式神沉默良久,老实地回答:“紫大人平时教蓝计算二重结界。”
八云紫便知道蓝完全没明白:“结界的关键是什么,是平衡。”她收拢折扇,扇尖指向窗外。“天与地的平衡,生与死的平衡,春与秋的平衡,人与妖的平衡,一切的平衡,都要在计算范围之内。正是因为万物平衡,世界才一派生机。”
蓝深思许久,深深行了一礼:“蓝明白了。”
“哦?你明白了什么?”八云紫颇感兴趣地问道。
蓝答非所问:“蓝有一个问题想请教紫大人。”
啪,折扇打开。“说。”
“即使必须为此而失去什么吗?”
蓝的问题没头没尾,八云紫却沉默了。
“这是贤者的觉悟。”八云紫最终说,“蓝,去给我铺床。”
“八云紫。”后来的某一天,当八云紫给幽子送来食物时,幽子破天荒地叫了八云紫的名字。
“啊啦?小幽想我了?”折扇“唰”地打开,八云紫笑意盈盈。
“绝无可能。”
折扇掩面,泫然欲泣:“亏我还特意看望小幽,小幽却如此对我,哭泣。”
“老妪何惺惺然作处子态。”幽子冷冷地说,“小幽”这个称呼令她恼火,然而八云紫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幽子想再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于是直入正题:“我有一事想问妖怪贤者。”
八云紫从折扇后探出一只眼睛:“小幽想问什么?”
幽子决定无视她的称呼。“请问妖怪贤者,为何想让我自尽?”这个疑惑一直萦绕在少女心头,但幽子一直没有问,因为这样一来她将处于被动状态。这次幽子实在忍不住了。估计妖怪贤者早就算好了自己会败下阵来吧。
折扇后的眼睛笑眯眯的:“小幽不知道吗,人类的死亡对于妖怪而言十分富有魅力哟。樱花最美不过飘落时。”
幽子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了。“如何得富有魅力?”她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八云紫捻拢折扇,扇尖上指。
“未知生,焉知死。”
“未知死,焉知生?”幽子穷追不舍。
八云紫笑了。她再度打开折扇。
“死者长已矣,来者犹可追。”
幽子知道从八云紫口里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好默然不语,同时忍不住瞥了一眼身边的“小女孩”。自从变成灵之后,小女孩就一直跟在她身边,什么也不做。饶是幽子具有驭使死灵的异能,也无法与小女孩变成的灵沟通。无论说什么,小女孩只是闭着眼,面带微笑。
妖怪贤者坐在隙间上,也默然不语。
八云紫终究不忍心告诉幽子,她若明白了“死”,就再也无法回到“生”了。
Symphony 5 幽曲-埋骨于弘川
他走得很安详。
西行歌圣对自己的死亡并非毫无觉悟。他曾作歌说“深山夜阑万籁寂,那时枕边闻虫鸣”,又曾在风烛残年时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八云紫。然而西行歌圣没有料到,他的死亡并不是自己所设想的“死后陈尸青苔上,寒露湿衣彻骨凉”,而是以另一种更为传奇的方式。
西行法师拄杖来到弘川时,正是山樱烂漫的季节。当地住持久闻西行歌圣盛名,便推荐他去看看寺后的樱花。西行亦闻说弘川的山樱花极美,便欣然前往。
果然很美。山樱花漫山遍野,仿佛给整座山降下了几米厚的粉白的雪。其中尤以中央的山樱树为最。其他山樱树围绕着它,就仿佛众星拱月,又好像白玉阶梯,引导着西行法师向中心前行。
西行便撇下住持,拄杖径往中心而去。一路落英缤纷,蛱蝶穿花,自不必说。更有一样蓝蝴蝶,款款点缀在花间,惹人怜爱。西行便即兴作了一首和歌:
山樱惹人醉,纵使心痴留不住,待到花散后,亦可归我身。
空中打开一道隙间,八云紫坐在上面,却并不说话,只管目送着西行。
每次西行吟咏和歌,八云紫都会出现,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令西行感到心悸:这目光很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他想起来了。挚友西住临终,他慨叹“临终正念赴净土,与君永别心烦忧”时,西住望着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不,不止如此,其中似乎还蕴含有……歉疚?
他决心不去想这些。当他再次拄杖前行时,八云紫却没有跟上来,只是目送他渐行渐远。
他终于见到了中央的山樱树。树约五人合抱粗,十余丈高。落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西行仰望着,感觉它们就像自天上飘落下来的一样。而那高大的树干,就像通往天上的天梯……
他忽然怔住了。因为他在树干中间,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是他的女儿。
不会有错的,就是他的女儿。来自日夜的思念在渴望地呼唤着他,来自血缘的羁绊在热切地呼唤着他。
西行扔下拐杖,一步一步向樱树走去。
“我的女儿,我来看你了……”
冬天渐渐过去,春天渐渐到来,蝴蝶也渐渐变多了。距离幽子和八云紫关于死亡的那段对话,也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幽子时常想起那个小女孩,不仅是因为小女孩的灵一直跟随在她身旁。一直跟在她身旁的还有几个灵,都是在此之后陆续加入的。——当然,生前都和幽子有过交集。幽子在路上的时候,便时常自责地想到那个小女孩。她想,如果自己及时赶走蝴蝶,小女孩就不会死了。她把这种蝴蝶命名为“死蝶”,意思是带来死亡的蝴蝶。死蝶不是实体,普通人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幽子能触摸到死蝶,却无法置之于死地——就算让妖忌斩断它,只消一时半刻就恢复如初。既然连六道轮回都能斩断的妖忌也无法斩断死蝶的根源,幽子只好束手无策了。她很讨厌死蝶,然而死蝶却不遂她愿,越来越多了。
这天的黄昏时分,幽子和妖忌来到了西行妖封锁线外的一座小城中。因为开春,镇上比冬天时稍显热闹。幽子特意避开人行走,因为她担心离她太近的人会被死蝶盯上。拐来拐去幽子便迷了路,只好让妖忌去问路。她远远地站在屋檐下,小心地避开过往的行人。
街对面有个吹笛子卖艺的,围观的人不少。幽子正好无事可做,便靠墙根立着,静静聆听起来。
笛声一响,街上的喧哗声就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悠扬的乐声荡漾在天地之间。这音乐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引得幽子飘飘荡荡,仿佛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原野上。原野中央有一株高大的山樱树,树枝交错纵横,一直延伸到整片天空。随着笛声逐渐高昂,树上粉色的花苞也渐渐开放了。一分,三分,五分,八分……在樱花完全盛开的一刹那,花瓣仿佛受到什么召唤一样,霎时从枝头脱落下来,在整片天地间下了一场盛大的樱花雨……
幽子不觉痴了。在完全开放的刹那间飘零的樱花,美得惊心动魄,仿佛樱花的所有盛开只为了这瞬间的飘零,这种自绽放便宣告死亡的华美,摄人心魄。死亡,原来是这样美丽啊,生的所有积淀,都是为了在死之刹那,完全绽开——死亡是生命的节日,也是生命最后的狂欢。
幽子是被妖忌摇醒的。
与之同时的是妖忌的声音:“大小姐,大小姐!”
幽子忙睁开眼,才发现她已经在一间屋子里面了。然而那乐声,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令人如醉如痴,余音绕梁而不绝。她不禁开口问道:“妖忌,死亡是什么样的?”
妖忌以问代答:“大小姐为何作此一问?”
幽子没有回答,而是望了望身边的灵。他们的脸,多安详啊;那微笑,多幸福啊。死亡的华美,竟有如此的力量,使人心甘情愿就死吗?
Symphony 6 Ultimate Truth ~ 无道之路
这天晚上,幽子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一片无垠的旷野,黑色的土壤向幽紫色的天际延伸。旷野中央有一株高大漆黑的山樱树,遮住了不见日月的幽紫色天空。这地方似乎见过,但幽子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树通体玄黑,幽子靠近之后才发现,树上开满了樱花,玄黑色的樱花,仿佛是被黑墨染就的。与一般白色或粉色的樱花相比,这株墨染之樱便少了些绮丽。而这墨染的樱花一洗其他樱花的妩媚娇艳,在幽紫色天空的映衬下,有着说不出的华丽和厚重。它自优雅,它自雍容,它令人望而生畏,它令人跪拜俯伏。
幽子呆呆地站着,为这惊心动魄的幽玄和华美所震慑。
这才应该是死亡的样子啊。
庄重。
肃穆。
幽美。
从容。
樱花忽然四散飘落,积了一地落花。幽子再抬头看时,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扎根在幽紫色的天空中。而面前黑漆漆的树枝上,挂着一个人。
她的全身震颤了。
这是她的父亲,这是她的父亲,一种顿悟的灵感,在少女心中呐喊着。这是我的父亲,这一定是我的父亲。她颤抖着伸出手,想够到树上的父亲,而她的父亲,则咧着嘴,冲她笑了。
幽子只觉得骇人。因为这笑容,是旁逸斜出的枝丫,抓住他的脸,硬生生扯出来的。再往远处看,还有小女孩,还有许许多多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也挂在树上,也咧着嘴,露出瘆人的笑容。
远处的树枝在往树上提一个人。幽子眼尖,立刻就认了出来——妖忌。
“不要!”她大叫,梦也就戛然而止。
幽子猛然睁眼,方惊觉后背已大汗淋漓。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然后看到了面前的隙间,以及坐在上面的八云紫。
“醒了?”八云紫打开折扇。
幽子则浑身不舒服。一想到自己方才的梦境以及失态的模样多半已被这位妖怪贤者尽收眼底,她便感到一种隐私被别人侵犯的愠怒。“夜半时分鬼鬼祟祟闯入闺阁,可是妖怪贤者应为之事。”她特意加重了“贤者”二字。
“啊啦,这种事情习惯不就好了吗。”面前的妖怪贤者非但不以“鬼鬼祟祟”为耻反而引以为荣的态度让幽子觉得她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我说过我没有和妖怪打交道的兴趣。”她下了逐客令。
折扇后的眼睛笑眯眯的,显然没有要走的样子:“哎呀,你自己不也是妖怪吗?”
宛如在少女心头滚过一个炸雷,幽子呆住了。仿佛还觉得不够劲似的,八云紫探过身,附耳低言。
“所谓‘死蝶’,其实是‘使死灵安定的蝴蝶’哟。”
八云紫的笑容倒映在幽子失神的瞳孔内。
死蝶是“使死灵安定的蝴蝶”。
那么,死蝶并不是“带来死亡的蝴蝶”。
带来死亡的是谁?
致人性命的是谁?
她已经有了答案,可她不敢再想下去。
因为,一旦失却了“人类”的身份,至今为止的一切,便跟着失去了。
于是幽子呆呆地撑着身子,无言地大睁着瞳孔。连八云紫什么时候离开了都不知道。
直到妖忌来叫幽子起床时,看见幽子失神地坐在窗户纸滤过的微白色的晨曦之中,粉发凌乱地披在脑后。像一个无辜入狱的囚犯。妖忌叫了她好几声,她才慢慢站起来,然后说了这日的第一句话。
“把那柄短剑给我。扔给我。”
妖忌只好依言解下白楼剑掷给幽子。幽子接过,便逃也似的,向西行妖的方向奔去,消失在风中,只留下一句:“别过来!”
魂魄妖忌默然目送幽子离去,而后拽出楼观剑,狠狠地劈在地上。
他终究是无力的。他无力阻止幽子的决意,无力阻止死蝶的聚集,甚至,早在一切开始之前,就无力阻止。
在整个故事开始之前,还有一小段不为人知的对话。
魂魄妖忌姨仔树干上出神,而一道隙间也在这时缓缓打开。
他警觉起来。
妖忌站直身子,同时“唰”地拔出楼观,横贯一剑,竟生生斩断了面前的隙间。
然而隙间很快愈合了,妖怪贤者如妖忌所预料的那样从里面探出头:“啊呀,真是盛情的欢迎呢。”
妖忌收刀回鞘,不去睬她。这女人心眼多得很,能不打交道绝对不要打交道。
八云紫向四周望了一下。“这地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吧。”她擅自决断道,同时冷不丁在妖忌脚下张开一道隙间。
不料妖忌早有准备。他横起楼观剑,撑在隙间的狭缝上,竟未掉下去。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八云紫用折扇指着妖忌:“柔与刚的境界。”
于是楼观剑支撑不住,连同妖忌一起掉入隙间。
八云紫便跟着缩回隙间。里面没有出口,看样子八云紫打算在隙间里面和妖忌谈判了。
落入妖怪贤者之手,自然不能任人宰割。果不其然,妖忌率先发问:“妖怪贤者这次找在下是要干什么?”
而八云紫的回答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话虽如此,八云紫的语气不容置喙。“关于,让你家大小姐自杀这件事。”
妖忌猛地抬起楼观剑,剑尖直指八云紫的咽喉。“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那么谈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被天下第一的剑术师指着喉咙,八云紫却怡然不惧:“怎么,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好吧,的确是个很有吸引力的话题,但妖忌明白不能再和妖怪贤者纠缠下去。还没等他开口拒绝,八云紫便自顾自地回答了:“因为只有她自杀,才能封印西行妖。”
西行妖,魂魄妖忌已有耳闻。据说被西行妖诱死的人们,其灵魂无法入六道轮回,只得永久地徘徊在西行妖周围。他不禁问道:“这又和大小姐有什么关系?”
“很简单,”八云紫“啪”地打开折扇,“幽子就是西行妖。”
妖忌没有说话,八云紫便接着说下去:“幽子也会像西行妖那样逐渐觉醒诱死的能力。被诱导死亡的人们,其灵魂不入轮回,不归幽冥,不往来生。长此以往,生死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至于打破生死平衡的后果是什么,八云紫没有阐述。
魂魄妖忌听后沉思良久,而后说道:“所以,妖怪贤者这次来找我,难道是为了请在下斩断大小姐与西行妖的联系?”
八云紫哈哈大笑:“小子,等你什么时候能真正斩破我的隙间再说吧。”她朝妖忌探过身子,像个老巫婆一般神秘地说道:“这是命运啊。”
命运,什么命运,妖忌最讨厌这种东西。他试图奋起,反抗这令人不甘的命运。
“在下会永远守护大小姐,永远。”他左手拔出楼观剑,右手将楼观剑横在身前,一副誓死力争的架势。
八云紫收回折扇:“哎呀哎呀,该说是勇气可嘉,还是执迷不悟呢?小子,别看你是半灵之躯,要是一直陪在她身边,一样会死哦?”
“那又怎样?”妖忌不为所动。
啪,八云紫打开折扇,遮住半边脸庞,只露出笑眯眯的眼睛,“如果你死了,”妖怪贤者慢悠悠地说,“她还能活得下去吗?”
妖忌耳畔嗡然作响。面前微笑的八云紫逐渐化为鬼魅,令妖忌不寒而栗。那笑容仿佛在说:“这就是命运啊。”
“这就是命运啊。”
化作无数声回响,在妖忌耳畔炸开。
八云紫说的是真的,妖忌很清楚。然而正因为清楚这一点,妖忌才觉得八云紫的笑容愈加可怖。怎么,那笑容仿佛在问,你真要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而让她在孤独与绝望中痛苦地死去吗?
妖忌颤栗了。
“啊呀,也没必要那么抵触。”八云紫许诺道,“她自杀后会成为亡灵,你们照样可以厮守在一起嘛。”
她顿了顿,见妖忌不说话,于是接着说下去:“还是把选择权交给她吧,毕竟,自杀这件事只有她能决定。——两个时辰后我会和她谈一谈,到时候会请你做见证人的。”
妖忌痛苦的闭上双眼。
“至少,让在下陪着她吧。”他最后认命一般说。
Symphony 7 幽雅地绽放吧,墨染的樱花
幽子连早饭都没吃,风尘仆仆地见到西行妖时,已是四更了。她远远望见硕大的樱花树,便放缓脚步,静静走向西行妖。
西行妖周围飘荡着无数死灵。“这些都是被西行妖诱死的人类,他们的灵魂无法托生轮回,只能永远徘徊在西行妖周围。”八云紫不知道什么时候探了出来。
幽子没去理她,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死蝶呼啦一下,一齐飞过来,将幽子团团围住。她越往里走,蝴蝶便越多。不计其数的死蝶在幽子周围盘旋飞舞,裹成一个莹蓝色的茧。
于是少女索性闭上眼睛,任凭死蝶裹挟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西行妖。
她终于站到西行妖面前了。莹蓝的蝴蝶忽地散去,在西行妖枝间盘旋。
山花总是开得晚一些,更何况此时还未到樱花的花期。淡粉色的花苞点缀在樱树枝头,黑黝黝的树干上接天穹——恍然是幽子梦中的模样。
幽子伫立在那里,定定地王者西行妖,望着随她到来而渐渐绽开的樱花,望着在枝间盘旋飞舞的蝴蝶。她忽然微笑了,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自己与西行妖之间无法斩断的联系。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它在等待我,我也在等待它。
她拔出白楼剑,剑身在月色下映出幽子的面容,以及因为长时间没打理而逐渐长长的粉发。她抬起左手,刚揪住头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反手握住白楼剑,左手仍束着粉发,右手回手一剑,便将多余的头发齐齐切断。
幽子左手握着新斩下的头发,右手提着白楼剑,就这么站着,没有回头。“八云紫,”她说,“这个请给妖忌吧。”幽子说着松开左手,也没去看。——她知道那里会有一个隙间接住的。
少女收剑回鞘,仍站在那里。“你怎么还在这里?”她头也不回地说,“我不希望被看到自己的尸体。”
随后幽子走向西行妖,忽然怔怔地跪下,双手抚在盘虬的树瘤上,神情似痴非痴。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开口说话。
“西行妖,——我宁愿相信你也是有灵魂的——那个梦,是你托给我的吧。”
她仰起脸,望着逐渐染上墨色的樱花,眼神迷醉而清醒。
“那些被你引诱而死的人们,真的幸福吗。”
“那些笑容是假的,你比我更明白。”
抚摩粗糙树干的手渐渐滑落。幽子不知不觉低下头,叹了口气。
“曾经我啊,也想要追求幸福。因此我,努力地活着,以人类的身份,好好儿活着。”
“不过啊,那些,已经成为消逝在过去的梦了。”
她把脸贴在树干上,回忆什么似的梦呓。
“我现在,是妖怪了,您还会爱我吗?”
“幽子,幽子,多好听的名字啊。——然而已经不存在了。”
她又抬脸,定定望向已被墨色半染的樱花。
“死亡,真有那么美吗?”她问西行妖,也问自己。
她站起身来。
“来吧,西行妖,为我造一场,亡舞的幻梦吧。”
八云紫伫在隙间上,远远望着西行妖,一直望到东方之既白,西行妖也渐渐枯萎。
“从今往后,你就以「西行寺幽幽子」之名存在于世吧。”她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她举起折扇。
“记忆与忘却的境界。”
而彼时,夜空的尽头才微微露出一抹拂晓的微光。少女站在樱花树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她褪下斗篷,扔到树根下,荡开打满补丁的袖子,舞了起来。
飞舞吧 飞舞吧 死兆的蝴蝶
起舞吧 起舞吧 妖树的余孽
山樱不知何时已尽染墨色,在微风中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少女仰着头,痴痴地望着微茫晨曦中挺立的西行妖。徘徊在附近的死灵似乎也受到了感染,随着少女的歌声而动。
漫天飘舞吧 飘舞吧 墨染的落樱
共鸣吧 共鸣吧 卷拂的东风
快快解脱吧 解脱吧 迷醉的梦境
往生吧 往生吧 彷徨的魂灵
少女不知疲倦地舞着,不知疲倦地唱着,仿佛连时间也为之驻足。她仿佛又听到了那悠扬的笛声,那荡漾在天地间的醉人乐声。她忽然停下来,连拍了三下手。
飞上空吧 飞上空吧 飞上空踏樱步云与我同游
随我来吧 随我来 随我来 所经之处天乐奏
快快来吧 快快来吧 快快来落樱翩翩为子消忧
幽冥显现 天门开 帝有命 诏尔等赴白玉楼
今以 亡舞 荐度尔等往生于华胥之乡
完全开放吧 西行妖的死之花
涅槃吧 涅槃吧 以亡灵之姿重现于幽冥之世
埋我骨 于此树 安魂蝶盘旋于樱花之上
身体更轻灵了。朝霞渐渐爬上了半边天,向这片华胥之地投下了无限的垂怜。她便一挥衣袖,为亡舞画上了句点。
既欲赎 意已决 潇洒赴黄泉
幽雅地 绽放吧 墨染的樱花
2022.12.3-12.8 初稿
2022.12.10-12.18 修改
2023.2.10-3.2 重写
2023.3.15 修改
2023.3.18 修改
2023.4.1 修改
2023.6.12 定稿
后记
从今往后,你就以「西行寺幽幽子」之名存在于世吧。
啊大家好这里是李子雨,今天依旧有很多话想和大家聊。
虽说有些人可能看到“后记”两个字就点了右上角的叉号就是了(笑)。什么嘛这个李子雨,写得烂话还多。不过确实看完正文再看后记会破坏观感()
嘛,我喜欢写后记,也喜欢看后记。后记能给我一种安心感:不管什么样的故事,都是人写出来的。我贪恋这种安心感,于是每看完一本书,都要看看它有没有后记。
啊,聊着聊着跑题了,还是说回正文吧,不对,先从标题开始。
我说我差点手抖把题目写成“一个人的朝圣”你信吗()
其实这一篇本来是定名为“生の罪”的,想来想去改成了“赎”。
说起来我还在歌词里玩了个李贺的梗,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出来。(西行法师李贺说(草))
啊说到歌词倒还有一段逸事。当我完成《赎》的时候,我把它拿给不知道东方的同桌看。她看完后说想把歌词抄下来尝试填曲。
然而她几乎没学过编曲,令人感叹。
说实话我没想到自己填的词会有这么大的感染力。于是我又翻过来把歌词看了一遍。think,总感觉配上原曲才能稍微掩盖它做工的粗糙。不过确实比较契合即兴创作的口吻,于是我就没有再改动。
我私底下认为这篇《赎》是不如上一篇《I Believe》的,结构甚至没有我认为最散文化的《I Believe》紧凑,中间的情节也明显是胡乱编的,甚至文笔也不定比后者好,文脉也不如上一篇顺畅。然而这一篇却得到了同桌相当的称赞,我大为感动,真的大为感动。
嘛,先放在一边,来聊聊两个非主角的人物吧。
关于魂魄妖忌的设定,我在笔记本中讨论了数页。妖忌当然是,并且必须是幽幽子的随从。也许我写幽幽子运用智慧败服妖忌的故事会更有意思,但那样的话,谁来承担起幽幽子的童年呢?
这件事解决了之后,又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很长时间:身为天下第一剑术师的魂魄妖忌,为什么甘心侍奉一个小小的,被冷落的大小姐呢?我又为此讨论了几页纸,一度和佐藤家主扯上了关系。
可是后来我渐渐意识到,我秉持所谓“设定要经得住问”的理念,却陷入了为问而问的怪圈。又是我果断舍弃了这个问题,理由有二。一是这个问题在本文里面压根不重要。你会问为什么八云紫是妖怪贤者吗?讨论这个只会浪费篇幅,使小说里面充斥废话。二是我提到的,为问而问的怪圈。喂,我说,天下第一的剑术师却甘愿守护一个少女,不觉得是我笔下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美好了么?人类的情感本来就是难解的谜团,我为什么还偏要去寻根究底,去打破这残存的美好呢?是的,我不忍心,我果然还是不忍心。因为,这是幻想乡啊。
还是避开这个令人忧伤的话题,去聊聊八云紫吧,八云紫在我遇见的人中,是最复杂也最难捉摸的人物。八云紫引诱幽幽子自尽,究竟是职责上的不得已呢,还是有意设计的阴谋呢?我本人偏向于前者,但我又实在舍弃不下后者这么一个有趣的设定。——不觉得很酷吗,很符合我对妖怪贤者的想象()
嘛,交给读者选择吧。()
故事当然没有就此结束,有心人可能注意到了我在文中留的几个小尾巴。这几个小尾巴日后都有可能成为切入点。至于我什么时候再触及到这段往事……嘛,或许是很久以后了(笑)
2023.3.7